神经病学家奥利弗萨克斯的“浪漫科学”

文|见识城邦刘牡

一位脑海中不断响起童年音乐的老妇人，一个被不属于他的怪腿纠缠的男子，一名难以控制自己表演欲的青年爵士乐手。这些千奇百怪的神经疾病不仅冲击着大众关于病症的想象，也挑战着古典神经学的刻板缺陷。

《错把妻子当帽子》，是著名的神经病学家与广受赞誉的科普作者奥利弗&;萨克斯的重要作品。本书记录了24个患有不同神经失序症的患者的个人传记，作者以极富同理心和人性关怀的笔触讲述了不同患者具有传奇色彩的个人经历。并承载了作者对于创建一种新的神经学诊断及治疗方案的尝试。

叙述病人的故事：一种传奇性的医学传统

不同于古典神经学倾向于将神经系统看作一台计算机，萨克斯遵循的是一条更加具有传奇性的诊断传统。从弗洛伊德对于患者梦境的独特记述方式到重要的苏联神经科学家卢瑞亚及其同事的神经心理学，乃至更古早的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一种重视病人的个人故事与内心的医学传统从未断绝。然而现代神经科学乃至整个现代医学都几乎对这一传统采取了漠视的态度。如萨克斯所言，病人一旦被写入病历，就失去了个体人格与经历所带来的丰富特征。这样一种医学方法的缺陷在有关高层次的神经学和心理学的病症上暴露无遗。因为这些疾病与患者的本质紧密相连，难以在忽视患者丰富特性的情况下开始研究。鉴于此，萨克斯呼吁重建一种关于自我身份的神经学，一种浪漫的科学。它将接续那些重视患者丰富特性的传统，那些以患者的经历所写就的传奇性故事的传统。而这正是萨克斯在本书的工作。

不足与过度，对古典神经学的挑战

萨克斯从那些被传统方法所忽视的病例着手开始了对古典神经学的挑战。正是在这些病例中，古典神经学的回避恰好暴露了它们的薄弱之处。如萨克斯所言，神经学最喜欢用的字眼就是不足。诸如失语症、失读症、失认症等多种神经疾病都对应着特定功能的不足或完全失去能力。

然而当萨克斯将注意力转向所谓的功能偏差症状对于自我的影响时，他发现他所诊断的一些患者的情况挑战了古典神经学的一项重要假设：任何关于脑部的损伤都会降低和消除抽象或分类的能力。其中错把妻子当帽子的皮博士正是如此。

脑部视觉区域受损的他失去了对情感、具象和真实事物的感知能力，反而只能通过认识抽象与类比性的特征来识别物体。这样一种视觉失认症对于患者自我的影响极为特殊，临床上也难以治疗。但萨克斯通过对其个人生活的观察与经验诊断发现皮博士可以在哼唱音乐的情况下流畅的完成许多日常活动。这恰好也是另一个患有科萨科夫综合症（一种导致回溯性失忆的症状）的患者吉米的情况。吉米的记忆停留在自己19岁的时期，而对当下的记忆难以维持哪怕1分钟。生活在一片空洞中的他正是在宗教、音乐与艺术的氛围里获得了安宁。

在功能过度的患者案例里，萨克斯更加直接地揭示了古典神经学的弊病。

古典神经学对于功能系统的运作/不运作的二值描述完全无法处理功能过度的情形。患有妥瑞氏综合症的小雷正是一个典型的功能过度案例。妥瑞氏综合症带来的大量的夸张动作和强迫性行为使得极富才能的小雷在工作中屡遭解雇。但这一症状给他带来的表演天赋和即兴的灵感又使他在业余时间成为了一位备受赞誉的爵士乐鼓手。

在接受了定期药物治疗后，小雷却对同时失去的演出才能感到怀念。最终经过与萨克斯医师的交流，他选择在周末不服用药物而是尽情释放这一疾病带给他的才能。实际上，随着患者联谊会的成立，越来越多患有妥瑞氏综合症的患者得到了更广泛的关怀。然而病症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苦难，他们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学会了如何与之和平共处，甚至像小雷一样将其带来的症状纳为自己的人格特征之中。这在萨克斯看来恰好成就了尼采所谓的伟大的健康，并足以使我们反思将一切寻求帮助的患者视为有缺陷或急需治愈的那种传统神经学做法。相反，萨克斯认为一种新的神经学思路鼓励我们将目标转向作为个体的人，以及其心灵的生命力所需的内在平衡。

神游与心智简单者：朝向一种浪漫的科学

基于功能不足和过度的案例远比古典神经学所预想的复杂。但萨克斯进一步认为还有相当一部分被忽视的心灵现象因为无法被纳入功能的框架中而被古典神经学忽视。记忆重现、认知的转变、想象和梦境，这些心灵的现象在萨克斯看来并不能完全被推给心理学或者神职人员。它们或多或少都伴随着器官上的病因，而又同时具有复杂的心理特征。在记忆重现类的案例中，欧康太太在1979年某个夜晚的梦境里清晰的回忆起了她在爱尔兰的童年。此后的三个月内她的脑海里一直循环播放着爱尔兰的经典老歌。

萨克斯发现欧康太太以及其他类似患者往往患有颞叶癫痫症状。后续更是在神经学家彭菲尔德的研究里发现3%的颞叶癫痫病人（在其500个案例中）出现了音乐性的症状。而在因为使用左旋多巴导致的脑炎后遗症患者身上，记忆重现更为频繁。这些记忆重现虽然给患者带来了困扰，但却在一些情况下帮助患者获得了更长久的宁静。欧康太太的病症帮助她重拾了过去，与之而来的归属感使其后来的生活变得更为祥和且宁静。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一位患有恶性脑瘤的印度女孩巴嘉罕蒂身上，癫痫带来的梦境与记忆重现帮助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得以平静地离去。

记忆重现、梦境与认知转变这些心理现象相比于之前与功能相关的症状更加中性。以上的案例在萨克斯看来使得我们可以重现思考古典神经学的局限。而在最后一类关于心智简单者的情况里，萨克斯更为直接地提出了建设一门浪漫的科学的呼吁。萨克斯对于心智简单者的关注受惠于他的前辈卢瑞亚。萨克斯并不是将心智简单者单纯理解为智力缺陷，而是以不同的视角去看待他们的心智状况。

丽贝卡作为一名智力缺陷者在算术、识字和理解抽象概念方面表现得不如一个8岁儿童。然而萨克斯发现她在理解具象、象征的语言上有着惊人的天赋。这使得她在诗歌及戏剧表演上的才能超过了常人，并且也获得了日常交往中难以达到的和谐与完整。同样的例子还包括因为幼儿时期的脑膜炎导致智力缺陷的马丁，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并且对音乐有着百科全书式的了解。晚年的他正是在巴赫的音乐中才能得到无比的投入和欢愉。

这些患者作为个人的丰富性与才能都受到了现有测验与评估方式的忽视。萨克斯认为这些测验和评估都旨于暴露人的缺陷而不是发掘人的才能。他引用心理学家布鲁纳对于典范性和叙事型的区分来呼吁一种对于叙事型心智更加重视的科学。这正是他在本书写作目的中一再强调的浪漫的科学的主旨所在。而第一步也正是萨克斯在本书的工作，去如实地，富有同理心地记述并理解那些作为独特个体的患者，以及他们被传统神经学忽视的丰富内心。

萨克斯的尝试影响深远，对于特定患者个人故事的关注揭示了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的不足并促进了它们的发展。认知科学家阿瓦.诺伊的感觉运动依赖性理论的建立就受惠于经验盲的患者病例。而古德尔和米尔纳在提出双通道理论时也考察了偏侧空间失调和视觉运动失调症患者的情况。此外，从梅洛庞蒂基于现象学视角对疾病感缺失的解释到加拉格尔的神经现象学。对于古典神经学的挑战都在朝着一种重视患者个体的方向努力，而不遵循现代医学将个人视为可被还原的无差别单子的方法论。虽然萨克斯及卢瑞亚所设想的浪漫的科学尚未建立，但他们对于作为整全个体的患者的重视极大地鼓舞了现代神经学去重视那些患者丰富的内心世界和作为活生生个人的生存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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